坏人该不该杀这个问题其实不是留给你我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老百姓的，而是金庸留给笔下那些掌握生杀予夺大权、武功盖世的英雄侠客的。

武侠小说一般而言武是手段，侠是目的，因此要想写好一本武侠小说常常要塑造一个武艺高强可以凌驾于所有坏蛋之上的大侠，然后这位大侠要利用作者赋予他的多项绝技展开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等一系列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因此一本典型的武侠小说常常需要安排正面人士，通常是我们又高又帅又温柔的男猪脚，历经千难万苦终于在千钧一发的危机时刻阻止了坏人的阴谋诡计并且将邪魔歪道一举消灭、然后成功地匡扶正义，救民于水火、成为受万民敬仰的大英雄。

一开始金庸也是这么写的，比如说射雕英雄传里华山论剑，裘千仞出场后，洪七公要杀他为民除害。裘千仞不服，说：“你们那个人没有做过恶事，你们凭什么杀我？”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这样写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武侠小说之所以深受中国人民的爱戴原因之一就是现实中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有太多的冤屈无处申诉，所以才需要幻想有一位超级大侠来“杀尽天下该杀之人”。

中国人素来是恨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的，杀他们不仅可以一解读者心头之恨，成功地塑造英雄形象，而且还不用背负良心上的谴责，因为他们根本连人都算不上。比如说雪山飞狐里有一段，苗若兰跟众人讲到闯王李自成有一柄宝刀，上面刻着“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列席旁听的刘元鹤同学说“闯王杀人如麻，这把刀是骗人的”于管家听了就很不乐意，反驳他“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说“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的？”于管家抛出杀手锏“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条逻辑一出来就没有人可以反驳了，可见大家是隐隐约约赞成这样一种逻辑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不是人，因此杀他们不算杀人。

但是金庸隐隐约约觉得好人杀坏人这个逻辑好像不太对头。问题之一是如果好人要杀坏人，首先要有标准来区分好人和坏人。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后记中对好人和坏人做了一个定义：聪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极大多数是积极进取的。道德标准把他们划为两类：努力目标数为大多数人谋取福利的是好人；只着眼与自己的权力名位、物质欲望，而损害旁人的是坏人。好人或坏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损害的人数和程度而定。这条定义不仅政治正确，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经验常识，而且还顺带给出具体可操作的衡量标准，不仅可以轻松划分好人坏人，还可以对好人和坏人的程度进行精确度量。但是好看的东西向来不好用，这条标准一用到笑傲江湖里面就乱了套。

笑傲江湖本来的框架本来是符合经典的好人消灭坏人的路数的，简单说就是一群江湖正派人士包括少林武当五岳剑派要消灭魔教日月神教。但是金庸觉得老是这样写没意思，于是金庸使劲搅和，把江湖硬生生搅和成了黄河：好人和坏人的界限一下子就模糊了，好人中有坏人，坏人中有好人。本来以武林正道自居的五岳派盟主左冷禅这时候成了一个为权力处心积虑勾心斗角的阴谋派；以“君子剑”享誉武林的岳不群为了当上五岳派盟主不惜举起大刀向自己的裤裆砍过去，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面对这种混乱的局面，被嵩山派一再偷袭的恒山派掌门人定逸师太对令狐冲说:像嵩山派这样的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正教中的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么？笑傲江湖的格局就成了一群伪君子和真小人之间的较量，伪君子不是好人，真小人未必是坏人，很难说谁比谁更正义，于是这场正义之战就打不下去了。这样一来，令狐冲被迫下岗无事可干，好在他生性狂放不羁乐得逍遥自在，一边和魔教的高层人员向问天称兄道弟，一边和魔教的核心人员任盈盈谈起了恋爱。到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退隐山林，不问江湖之事了。

笑傲江湖告诉其他大侠一个道理：好人和坏人其实是很难分的，因此就有了张三丰说：这正邪二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然后就有了袁紫衣和胡斐之间的一段对话，袁紫衣说：我离回疆之时，我师父对我说道:你去中原，不管怎么胡闹，我都不管，但只要杀了一个人，我立刻取了你小命。我师父向来说话，绝没半分含糊。胡斐道:难道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许杀么？袁紫衣说道:照啊！那是我也是这般问我师父，他老人家道: 坏人本来该杀。但世情变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坏，你小小年纪怎么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萨。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杀错一人，那便终身遗憾。

如果以上还是停留在好人可以杀坏人，那么以下就是坏人也不能随便杀了。

石万嗔和程灵素的对话，程灵素怒道: 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人命？石万嗔道: 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绝不这么想。为了印证石万嗔的话，金庸煞费笔墨刻画了一个商老太，商老太的夫君是商剑鸣，这个人是被胡一刀杀死的。胡一刀是谁？是豪气冲天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杀个把人有什么问题呢？但是商老太太不这样想，她简直觉得自己的丈夫死得太冤枉了，于是商老太太处心积虑，设计各种手段要为她的夫君报仇，差一点把小胡斐、赵三爷等一干人马火火烧死。金庸在飞狐外传的后记里这样说：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本书中写商老太这个人物，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

这样还不够，金庸老爷子加重笔力，还要从更深次入手质疑坏人该杀这个问题。接过这一历史重任的是胡斐同志。整部飞狐外传其实可以看成是胡斐追杀凤天南的故事。凤天南是佛山恶霸，逼死了钟阿四一家，妥妥的一枚大坏蛋，简直是坏到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但是金庸安排胡斐一路追杀凤天南，终于将凤天南送上西天的时候却加了这样一段心理描写：胡斐这些日来一直想的就是要手刃凤天南，为佛山镇上钟阿四一家报仇。此刻见到他终于遭到报应，死得惨不忍言，心中蓦地感到一阵凄凉: 钟阿四全家早就给这恶霸杀了，我此刻虽杀了这大恶人，钟小二他们也活不转了。我为钟家报了大仇，他们也未必知道，我这般杀人，到底该还是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