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诗是少数优秀人的事情 | 读药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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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中国诗人可以作为我们尊敬的写作前辈,却不大可能构成为我们写作的偶像
吴投文:汉学家柯雷曾质疑你的作品中,为什么提到莎士比亚等外国诗人,而不是中国诗人。你怎么看?
张曙光:为什么中国作家在作品中只能谈及中国诗人呢?很奇怪。现在回头看,中国诗人中有些还不错,如戴望舒、梁宗岱、冯至、穆旦、卞之琳等人,但他们可以作为我们尊敬的写作前辈,却不大可能构成为我们写作的偶像。
诗是少数优秀人的事情——不读诗的人总归不会去读,读诗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弃
吴投文:现在总有人抱怨诗歌读不懂,实际上也有知识上的欠缺,另一方面也缺乏阅读的动力。诗歌的读者群似乎越来越小,倒是值得忧虑。
张曙光:诗总是少数人的事,无论是读还是写。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还要说,诗是少数优秀人的事情。无论你写得如何好懂,不读诗的人总归是不会去读的。读诗的人也不会因为某一首诗难懂而放弃诗歌。我想喜欢诗的人也会同样喜欢诗中的阅读障碍,如果解决了这些障碍会带给你某种启示和愉悦的话。至少这种疏离感为我们的谈话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话题。 访谈人:吴投文(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访谈嘉宾:张曙光(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
本文系吴投文教授对话诗人张曙光文字实录,首发于《芳草》杂志2015年第2期,现凤凰读书经《芳草》杂志和作者独家授权刊发。 >>>>第三代诗歌与朦胧诗的一个重大差别就是诗歌观念上的分歧
吴投文:上世纪80年代前期,朦胧诗是诗坛的一股热潮,很多诗人都谈到过朦胧诗对自己创作的影响,朦胧诗对你当时的创作产生过影响没有?请谈谈。
张曙光:80年代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时期,无论对我个人还是整个社会。那时西方现代派文学开始进入中国,我接触到了卡夫卡、艾略特、叶芝、萨特、加缪和博尔赫斯等人的作品,我的阅读兴趣差不多全部转移到这上面来。读朦胧诗要在这之前,应该是1979年左右,当时读得也很有限。有一次我去哈师大,见到一位叫魏宇光的写诗的朋友,他送给我几本邮购到的油印的《今天》,那可能算是最早的民刊了,上面就有北岛等人的诗。记得我们站在校园里交谈,一边翻看上面的诗,这些诗让我眼睛一亮。对于国内创作而言,这在当时算是一种全新的诗歌。但朦胧诗只是带给我一种启示,就是诗歌应该打破既有的格局,对我的写作直接的影响并不大,因为我的兴趣很快转移到西方现代作品上了。
吴投文:你当时的生活和创作情况如何?
张曙光:至于说到生活和创作,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我1981年毕业,结婚,生了女儿。那时我在一家报社工作,宿舍在一幢楼的最高层,九楼,就在霁虹桥的边上,面对着火车站。每到晚上,我望看窗子外面车站的蓝色信号灯,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所包围。当时我的写作正处于一种停滞状态,我不满意以前写的东西,想让自己的写作变得更具有现代感。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不把自己的东西往出拿,直到1984年写出了《1965年》。
吴投文:80年代的诗歌景观确实给人留下了美好的记忆,现在看来,实际上那也是诗歌艺术从内部分化的一个年代。朦胧诗的热潮就很快过去了,“第三代诗歌”登上了自己的舞台。你的《1965年》突破朦胧诗相对固化的抒情模式,加入了叙述性的因素,显露出了一种新的艺术追求。你好像并不满意此前的诗歌,对朦胧诗大概也有某种警觉。是什么因素促使你反思自己的创作,写出了《1965年》?这首诗是童年经验的回放,注入了时代的底色,也似乎渗入了某种克制的悲伤。
张曙光:当时实际的情况可能有些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有些写作是并行的,并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对立。比如“第三代”诗歌,虽然有人提出pass北岛,就我的理解应该是超越而不是反对。这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态度。“第三代”诗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反对的着眼点主要还是在朦胧诗之前的写作,那种缺乏个性、甚至是某些思想观念图解的诗歌。《1965年》把叙述性因素进一步强化了,最大可能地去除了抒情性,使诗歌看上去坚实了些。也包括你提到的“克制”,这样也就避免了过分张扬自我。
吴投文:这首诗在写法上与你此前的诗歌有什么区别?
张曙光:我想重要的是抒情方式的改变。在写这首诗之前的几年间,也就是在我刚刚接触到现代派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创作就感到不满意了。我试图努力寻找到一种新的有效的写作方式,一种更加适合表现自己内心也能容入更多经验的写作方式。《1965年》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开端。
吴投文:这就涉及到诗歌观念的变革了。实际上,第三代诗歌与朦胧诗的一个重大差别就是诗歌观念上的分歧,也包括你所说的抒情方式的改变。这是一个分水岭。我感兴趣的是,你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写这首诗的?
张曙光:这首诗写起来很畅快。在这之前我写过一些诗,都不满意。后来我想写一首有关雪的诗,因为那段时间雪的感觉一直弥漫在我的头脑中。我试着写了一首,没有找到那种感觉。我感到沮丧。那天晚上躺在床上,一个句子冒了出来,“那一年冬天”,后面的句子接踵而至。第二天我凭着记忆写下来。说来也怪,这首诗一完成,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吴投文:《1965年》在当时是一种颇显新奇的写法,你是否有一些诗歌上的同道,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诗歌圈子吧,他们当时的态度又是怎样的?
张曙光:这首诗写于1984年,当时并没有拿给人看,因为一些人还是喜欢朦胧诗那类东西,二者显然不大一样,我这个看上去不太像诗,至少在当时是这样。后来认识了萧开愚,他要我寄诗给他看,我就把这首诗寄了去,他看了很喜欢,并想帮我发表,但似乎碰了不少壁,我想当时可能并不被人看好,以致他写信感叹说为什么发点好东西这么难。这首诗最初只是发在德阳的一份诗报上,直到87年才登在《北京文学》上面。
吴投文:哦,没想到这首诗的发表经历了这样的波折,看来那时候一般的诗歌读者还不习惯你这种叙述性的诗歌。那时候的诗歌交流不像现在这样方便,诗人的交流主要靠书信和相互间的串联,你是怎样认识萧开愚的?
张曙光:认识开愚是在1985年。说来有趣,我们是通过一个笔友专栏认识的,我的名字登在上面,他看到了,就写了一封信。很快我们就成为相知。那时他刚刚出道,意气风发。第二年他来哈尔滨我们见了面。他对诗歌思考得比较深入,而我更偏重感觉。是的,当时我们通信很勤,谈诗和读的书。他可以说是最早对我的写作做出肯定的人。
吴投文:当时你们是否就诗歌中的叙事性展开了比较深入的讨论?
张曙光:记不太清了,似乎并没有具体谈到叙事性的问题,因为那时还没有人明确提出这个概念,但可能提到这类写法吧。 >>>>诗歌的本质是抒情;叙事和其它很多方法一样,只是一种写作策略
吴投文:诗歌界和学术界比较系统地讨论诗歌中的叙事性问题,大约是进入新世纪之后的事情了。不过,在20世纪90年代叙事性被广泛引入了诗歌创作之中,尤其是在先锋诗歌中绵延成了一种“叙事诗学”,可以说实现了对20世纪80年代诗艺的某种颠覆性置换。叙事因素在诗歌中不是局部性的,而是构成了整体性的情境,乃至成了诗歌的基本构架,传统的抒情因素被严重挤压,或者被逐出了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叙事性似乎成了诗歌写作的一种规范动作,由此也带来了很大的争议。你如何看待这种争议?
张曙光:任何事物都有正面两面,有些争议也很正常。但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先要明确两点。一个是诗歌的本质是抒情。另一个是叙事和其它很多方法一样,只是一种写作策略。叙事在90年代被普遍认可和使用,我想无非是人们不满意旧有的写作方式,想寻求一种新的抒情方式。叙事有助于表达新的经验,或者说,它所承载的内容更适合今天人们的审美。叙事在很大程度上剔除了旧有抒情方式中陈腐的因素,带给诗歌一种活力。如果肯定了这些也就足够了。说它是写作策略,就是说它仍属于一种权宜之计,既不是万能的或十全十美的,不必也不可能永久地持续下去。
吴投文:你被认为是最早自觉进行“叙事性”诗学探索并受到广泛关注的一位诗人,很多诗人同道如王家新、孙文波等人,都对你的“叙事性”探索表达了认同和赞赏。你把“叙事性”定位为一种写作策略,作为一种新的抒情方式落实在自己的写作中,这是一种理性的态度,并没有把“叙事性”强调到诗的本质的程度。实际的情形也是如此,叙事性在诗歌写作中的有效性并不是取决于叙事本身,而是取决于诗人对叙事的角度选择和锤炼,这就带来了当代诗歌在艺术上的某种突破。在我看来,叙事性实质上是对诗歌的抒情惰性的修复,在很多诗人那里,抒情变成了程序性的模式和手段,成了一种失去活力的表意符号,这时叙事因素的引入就改变了诗的内在格局,成了另一种有效的抒情方式。不过,问题接着也来了,当叙事性铺成一股潮流后,就出现了新的程序化的危机,大量的雷同之作就泛滥开来了。这大概也是“叙事性”诗学颇受争议的一个原因吧。与此相关的是,“叙事”和“叙事性”有何区别?这在实际的诗歌写作中似乎也缺乏一个相对清晰的边界,在很多诗人那里,叙事性被扭曲成了散文化的叙述,这离诗歌的抒情本质就很远了。根据你的写作实践,请谈谈你对诗歌“叙事性”的界定和理解。
张曙光:你的问题由学者和批评家回答可能会更好些,我只是一个诗人,只关心于找到一种对我个人有效的方法。况且我尝试过很多写作方式,并不是完全使用叙事。但既然提到了,我就简要地说一下我的看法,首先诗与叙事并不矛盾,世界文学史上最好的诗大都与叙事有关,如荷马、但丁、弥尔顿等人的创作。其次,说到叙事与叙事性的区别,我想举两个例子或许就可以说明:《木兰辞》是叙事,《诗经》开篇的《关睢》则为叙事性,二者都很出色。《关睢》并不一味抒情,而有情节元素在,从中我们知道了一个年轻人看上了一个身段很好的女孩,结果晚上失眠。而年轻人和女孩是什么人,结果如何都没有交待,叙事不完整,因而只能说有叙事成分或叙事性。
吴投文:现在的问题是叙事太滥了,几乎成了一种新的程序性写作。
张曙光:是的,叙事太滥确实是个问题,写得太滥的叙事性诗歌几乎快和写得太滥的传统抒情诗歌一样多了。但这是否应该归罪于叙事?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叙事只是一种方法,是众多写作方法之一,尽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不然就不会出现如你所说用得过滥的情况)。无论如何,用得好坏完全取决于个人,就像一台阑尾炎手术没有做好,不能怪手术本身,也不能怪阑尾,而是应该考虑手术的医生的责任心或技术是不是有问题。说到底,一个人写作的好坏并不能完全依赖某种方法,而是决定于他的人生阅历和经验,他的修养和审美情趣,以及他的境界,等等。
吴投文:我也注意到了,一些学者和批评家在讨论1990年代诗歌的时候,“叙事性”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关键词,这表明“叙事性”成了90年代诗歌写作的一种时尚。不过,与80年代相比,90年代的诗歌写作是相对寂寞的。市场经济大潮的兴起充满了诱惑,当然还有其他更复杂的因素,一些诗人离开了,成了诗坛的失踪者,一些诗人在沉潜中写作,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但实际上到新世纪才得到了追加性的认可。你是这些沉潜者中的一位,请谈谈你上世纪90年代的诗歌写作。
张曙光:方法一旦成为时尚就不大好了(但也多少说明它的有效性)。就像那根老和尚的手指,是为了指向月亮而不是代替月亮。当它被认为就是月亮时,就应该砍掉了。当然砍掉有些残忍,但总该收起来吧。我也不满意自己被贴上了叙事的标签,似乎我除了叙事就没有写过别的。我90年代的写作有了些变化,最初写出了像《尤利西斯》、《边缘的人》这类诗,在九十年代末写了像《卡桑德拉》这类诗。沉思性增强了,更加日常化,力图通过语境间的转换容纳更多的经验。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意寻求的结果,也算得上是自然的过渡。经历了一些历史事件,人多少从浮躁变得沉静,眼界和阅读面也变宽了。当然就个人生活而言,我的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似乎没有太大的不同。上班,读书,写作,有时会会朋友,喝喝酒。的确,商品大潮涌来,有一些人离开了诗坛,我想这对于他们未必是不好的选择。朋友们分化了,有的疏远,有的成了陌路。说到沉潜,如果不是过于美化,那应该是诗人必须做到的。任何事情都是一样,想做出点成绩来,就要耐得住寂寞,忍常人不能之忍。这方面我做得不能算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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